海员行囊 | 从一位老水手的行李箱看海员的时代变化
女儿要去做四天三夜的毕业旅行，在房间大费周章地收拾行李，几近好几小时，还特别请有点艺术气息的兄长相帮，儿子也不辱使命，帮他的妹妹规划了四天三夜的不同搭配。女儿摊开她喜爱的所有家当，上学的时候无从展现，毕业旅行几乎成了服装造型展示会，有老爸我在世界各地买的漂亮衣裳，鞋子，小装饰品……
儿子很细心的告诉妹妹，上午这一件搭那一件，下午又那一件搭这一件，戴哪一件饰品，按顺序放入一个大大的旅行箱。比老爸我出国工作一年的皮箱还要大，不免叨唸几句，女儿说：老爸你不知道啦！输人不输阵，谁知道别的同学会出什么阴谋。
回头看看搁在我书房的行李箱，那真是感到骄傲，抓环上曾吊过世界各航空公司吊牌无数，陪着我环游世界几十载，它的外表和它的主人一样，不是时髦气派坚硬光鲜显摆，而是柔软能屈能伸实用型，箱子底下四个小滚轮走在大小机场大厅都像溜冰一样寂静无声，毫不招摇张扬。
想想它要装的可不是三五天旅程行李，而是整年的主人生活必需品。有说人生数十寒暑，对船员来说可能是数百寒暑，一趟波斯湾到日本或欧洲，就会经历春夏秋冬，四季衣物必不可少。露露感冒药，太田胃散，正露丸，万金油一些常用药也不敢遗漏，这些药经常跟进跟出，好些年纹风不动，心理依赖多于使用，过期了就得换新。
经验累积的资料，实用书本也不能漏了。船上的外文书籍总没有自己国家文字看了亲切。精简再精简，比如说一件美国诺福克军用品店买的水兵尼裤子足以抵御任何严寒天候，宝裤子永远沾了箱子一角，纵然如此上船出去的时候，也总是仅仅拉开一道拉链小小伸展而已。
回来休假的时候就不一样了，它得尽情伸展拉开三道拉链，使它成为一个大箱子，装满了父亲对家里的爱，非必要衣物都已丢弃，从早期的咖啡、旁氏面霜、力士香皂、苹果三角裤、玻璃丝袜、小汽车玩具到电器产品、电脑、随身听……都是台湾没有的最新产品，把行李箱塞得鼓鼓的，不停地过磅，使它能在对国际船员优待的三十公斤内而不超重。珍贵的、占重量的都放在随身能背、容许登机的体积内。
回到家来，看着家人开箱兴奋的神情，风霜劳苦早已忘怀，随风而去。宝箱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物品，回到书房歇息，三两个月主人休假期满，又会添加一些衣物用品，花不到一小时整理，拎着它再度走向世界。
上面所说那是老鸟船员，菜鸟又不一样了，尤其是最近几年有女船员上船，每每看到他们的上下船行李，“几乎一个二十尺货柜都无法摆平”！女孩子到底喜欢干净，船上发的毛毯寝具她们不会用的，而是另外自己买被褥，床单也是。交接的御寒工作服，用过的一般也是常挂壁上，都自备。上船时除了随身衣物，更多的是台湾零食泡面，女孩子又爱买，下船时行李更是壮观，各国漂亮衣物，巧克力，和果子.......林林总总这些能不需要一个二十尺货柜吗？
当然我的行李也没有那么简单啦！还有一个007手提箱没有介绍，大箱子可以遗失，007可得随时拎着，寸步不离，它装着吃饭赚钱必要的证件，每张证件可都花费很大功夫得来的。
我的“饭碗”——装着证件的007手提包
007手提箱如今成為孫子珍藏爺爺買的小汽車車庫
对于一个海员来说，我随身携带的007手提箱，其重要性不输于美国总统身边携带用于开启核子武器的公文包。
早年007手提箱内没有那么复杂，手提箱内有船上同仁家书，工作经验累积的秘籍，船员必备的证件：1.护照，2.黄皮书（打过预防针的证书），3.海员手册（seamen book，里边记载了基本资料和曾经服务的资历），4.台湾海员工会会员证（等同ITF国际交通运输工人联盟组织会员），5.甲级船员另有一张经过考试院及格证书以换取交通部核发的执业证书，就这五件证照就具有船员身份，可以游历世界赚取美金了。
要获取这些证件，要经过最起码四个月基本训练，有的还要在肩膀上挨上好几针防霍乱、天花、黄热病疫苗。至于第五项那可更得苦读大学四年才有资格报考河海人员特种考试，项目可不少，有航海，船艺，航海仪器，信号………记得要十项全能，包括中外地理、英文。现在简化了不少，中外地理也免了。
以上所述在1978年以前还不算很复杂，1978年后可是“船员灾难”的开始，层出不穷的各种新规定、文书作业，搞的船员压力大增，血压狂飙。早年都是师徒传承，现在即使是你已经会了，也要下地接受培训，取得那张证书。在船年轻人告知，除了上面所提五项证件，还需要另外十四五张各类培训证书，我就搞不懂了，既然都还要培训，那何须大学四年？
我的证件
记得头一回受训是在1978年春天，在损害管制管道基地接受灭火，海上求生，急救，救生艇筏四项基本训练。四项基本训练后有高阶训练，例如医护训练可不是只对着假人吹吹气就可以唬弄。训练单位换成了医院，注射、量血压是基础，每个人还发一块猪肉，让你缝合伤口。训练场所也多了，在密闭空间灭真火，在游泳池里将翻覆的救生筏翻正过来，而施放救生艇在船上几乎每个礼拜都操演，这些基本训练每五年都得重新来过。
而就船的装载用途又有相对的特殊训练，1981公司要接一艘新型成品油船，特别让船上四个keyman（船长、大副、轮机长、大管轮）接受LEITH NAUTICAL COLLEGE EDINBURGH关于危险货品操作及规章（HAZARDOUS CARGO HANDLING UNIT）、最新原油洗舱和惰气系统的培训，全英文讲解最新观念。我凭着多年油轮经验才不致完全不懂，但还是疑问多多，最后上船靠查英汉字典并不断摸索才完全了解。
同年那艘船已经具有ARPA(AUTOMATIC RADAR PLOTTING AID)。记得当时接船在日本濑户内海测试时，跟着日本船厂人员实际操作几个小时，也就得心应手。但下船来你还是得接受训练，没有证书你会也没有用。另外ARPA说明书还是我提供给海大廖中山教授编辑电子航仪书的，再后来有了ECDIS电子海图与资料显示系统，领导统御与驾驶台资源管理，像开飞机一样用驾驶模拟机训练。就是在海上玩的得心应手的资深船长，也得接受海洋大学毛头小孩的指导。油轮与化学液体船货物操作等培训，林林总总接续而来。
船舶模拟驾驶训练
根据1982年巴黎备忘录，设立了PSC(PORT STATE CONTROL)检查制度，船上更疯了，早先到码头是开心的事，如今却是战战兢兢，唯恐PSC来找茬。检查重点是所有船员是否有各种训练及格证书，船上保养和操演记录等。只要他们上来无不天翻地覆，想想那么大的一条船，要找缺点一定会有，有些落后国家存心来找麻烦勒索敲诈，只要有价钱就好谈，至少可以买半年太平。
随着科技发展，有些新东西确实需要重新培训，1994年又接新船，船上又有新玩意了，GMDSS(GLOBAL MARITIME DISTRESS AND SAFETY SYSTEM) 就是全球海上遇险与安全系统。船长大副二副在接船前特别被送到日本东京三鹰市JRC(JAPAN RADIO CO.)日本无线电制作会社总部接受法规讲解培训，日本人说英文就像北京人听福州话，真是累呀！好在考试也过关了，还门门一百分。有了这玩意儿，船上以后就没有无线电报务员这一行当了。船长和船副要会操作所有通信工作，有些报务主任就转考三副，考不上的沦为水手木匠或乙级船员，再不行的就离开这一行，我也暗自庆幸海军电信退伍时没有考上报务员。
新的航海儀器不斷發明，操作就得不斷學習
必备证书
2001年9月11日美国纽约发生世贸大楼遭恐怖袭击事件，2002年12月12日ISPS(INTERNATIONAL SHIP AND PORT FACILITY SECURITY CODE)国际船舶和港口设施保安规则生效，早年只要船能装载货物和航行就可以，有了这规则，船上必须有保安计划和保安证书，“搞得一只蚂蚁爬上船也得经过详细检查”，领有证书的保安员定时得做讲解培训，与公司或岸上码头保安机构联合操演。这张保安员证书更牛，法国验船机构培训所发。
接着船上有了ISM CODE(international safety management code)，就等同岸上的ISO(INTERNATION ORGANIZATION STAND AND ARDIZTION)，国际标准组织制定SOP标准作业流程，所有动作一定要有check list检查清单。全都变成纸上作业，不切实际，但规定如此，大多事后补签名打钩。其缺点是会延误时机，无法满足救人要求，新政策与旧事物矛盾，较难推动改革。严格遵守SOP完全依照标准作业流程像机器一般，人的脑袋瓜都不用思考了？
船上新东西层出不穷，新船员得不断学习。VDR(VOYAGE DATA RECORDER)就是黑匣子啦，有了这个，驾驶台当班就失去了一些乐趣，比如说唱唱歌啦、吹吹口哨什么的、不爽的时候骂一骂，不上道的船长更是不行，都有记录在那儿呢！
AIS(Automatic Identification System)船舶识别系统，所有船舶像装着芯片的狗狗一样，在海上做坏事比如说海上漏油，擦撞到小渔船想溜是不可能的事。听年轻人说船上驾驶台还装了一个新玩意儿，驾驶台当班得隔十分钟二十分钟去摸它一下，否则警报声大响，表示你在当班睡觉。“整人”的玩意儿还真多，好在快乐时光都经历过了，无憾！
我的证书
再说回证书，还不止一个地方的，看你工作的船悬挂哪个地儿的船旗。我就拥有香港，台湾，新加玻，利比里亚，巴拿马，英国，法国，日本等地的证书，加上一本台胞证和训练证书，几乎要装满一个007手提箱。这些东西能遗失一样吗？其重要性不输于美国总统身边携带的核公文包，说得不夸张吧？
取得所有证书除了花费时间脑力，训练费用也不菲，还不包括受训期间食宿，早些年都是公费或公司付费，如今这些费用都得船员自己负担。我跑船的最后十年还得多带一台笔记本电脑，配上一个大容量硬盘，实操书籍和经验累积的秘籍就可以省略了。
作者：章適今
